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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记忆 | 在非洲亲历军事政变(下)

江翔 外交官说事儿 2022-07-19



作者简介

江翔 195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历任驻阿尔巴尼亚、马里大使馆职员,外交部非洲司科员,驻刚果大使馆三等秘书、二等秘书,外交部西欧司副处长、处长,驻瑞士大使馆参赞,驻布基纳法索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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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记忆 | 在非洲亲历军事政变(上)


更令我震惊的是上个世纪80年代后半期我在布基纳法索所经历的军事政变。

1986年9月,我被调到布基纳法索工作。那个时期世界正处于冷战结束的前夕,美苏关系开始缓和,减少了在非洲的争夺。但非洲国家内部固有的种族矛盾和党派之间的权力争夺则进一步凸显出来,因而非洲国家的政局仍然动荡不定,政变时有发生。



01


布基纳法索前称上沃尔特共和国,位于非洲撒哈拉沙漠的南缘,是西部非洲的一个内陆国家,自然条件恶劣,人民生活贫困。因此人民要求并寄希望于变革,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导致了政局的动荡和政权的不断更迭。

我到这个国家时,领导这个国家的是一批年轻的上尉军官。他们是:总统桑卡拉上尉、国务部长兼司法部长孔波雷上尉、国防部长兰加尼少校和经济发展部长宗果上尉。他们组成了国家政权的领导核心,当地人称他们为“军人四兄弟”。

“军人四兄弟”于1983年8月4日通过发动军事政变而上台执政。这次军事政变在当地亦被称作“八·四”革命。可是就在我到布基纳法索工作的第二年,具体地说就是在1987年10月15日,布基纳法索又发生了一次军事政变。

这次军事政变在布基纳法索国内,在西非,乃至在整个非洲都引起了震惊和愤慨。因为在这次军事政变中,国家元首、总统桑卡拉上尉被当场打死。这在已往的军事政变中还是少有的。同时还因为桑卡拉总统又是一位激情的民族主义者和爱国主义者,在国内人民群众中,以及在西非国家的青年军官中都有一定的威望。更令人不解的是,这次军事政变的领导者竟是桑卡拉上尉的亲密战友和国家的第二号人物孔波雷上尉。



02

托马斯·桑卡拉和布莱斯·孔波雷


关于10月15日军事政变的经过,众说纷纭,有的传得神乎其神,十分离奇。但据我那天所看到的情况是,桑卡拉是在当天下午近4点钟乘车前往当时的国家最高权力机构全国委员会所在地协商委员会去开会的。

因为那天下午4点钟我去拜会新上任的教育部长。当我的车驶过戴高乐大道时(我的官邸位于戴高乐大道的一侧,我出门时必须经过这条大道,而在另一侧是布基纳法索国家广播电台和全国最高权力机构所在地,当地人称此地为协商委员会,这里也是孔波雷办公的地点。故这一带是首都的政治重地,平时夜间和凌晨此地禁止通行),同刚从总统府出来正向协商委员会方向驶去的桑卡拉的车迎面擦边而过,我们也看见了坐在车里的桑卡拉。

我很快到了教育部,进入大楼,到部长办公室拜会去了。据我的司机王学林同志说,桑卡拉的车开过去不到5分钟,就听到从协商委员会方向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当我拜会完毕走出教育部大楼时,只见街上市民们惊慌地乱奔乱跑,士兵们举着枪,低着头,边跑边朝天乱开枪。我的官邸离协商委员会不到200米。这时来自那个方向的枪声越来越密。显然我已不能回去了。

司机王学林同志是在部队经过锻炼的老同志。他临危不惧,急中生智,迅速将车绕道开到使馆。我们的使馆和官邸分别坐落在不同方向的两条大街上,内部有院子和走廊相连。所以,回到使馆便是安全地回到家了。



03

托马斯·桑卡拉


我一下车连忙进屋打开收音机,急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收音机里是用当地的莫西语在广播,我只听到“桑卡拉”“桑卡拉”,其余什么也听不懂。平时遇到问题,我总是可以向几位可靠的朋友打听情况。可现在,在没有弄清情况以前,我还不能同布基纳法索人联系。

6点钟吃完晚饭后,我又早早回房间,坐在收音机旁等着收听6点半的新闻广播。我刚坐下,外面又响起了紧密的枪声,枪声近似就在我的窗户外。我立刻想到应该去办公室,同志们都在前院使馆内,于是准备冲出门,但我夫人一把拉住我,并大声说:“外面在激战,不能出门。”因为当时的枪声很近,她以为两派已到我们院的门口进行巷战。后来才知道,枪声是政变军去占领电台时为壮大声势打的。电台就在我们官邸的斜对面,士兵们就是在官邸门口的马路上开枪,不过好在是朝天开的。

激烈的枪声持续了大约10多分钟。枪声停后,电台便开始广播,宣布以孔波雷为首的人民阵线已推翻了桑卡拉,掌握了政权。这是政变当局发布的第一份公报。公报列举了桑卡拉的主要罪状,宣布解除桑卡拉总统的职务,同时宣布解散全国革命委员会和政府。

但电台广播只宣布孔波雷推翻桑卡拉取得了政权,并没有说明桑卡拉的下落。如果桑卡拉及其支持者组织反攻,全国在一段时间里就会出现动乱,甚至发生内战,我使馆人员和分散在全国各地的专家、医疗队队员的安全将面临威胁,我们必须立即做出安排、采取必要的安全措施。

这时外面已经戒严和实行宵禁,而使馆、经参处、商务处分别在三个不同的地点办公和居住,我们已无法召开使馆党委会来讨论和布置有关事项。由于70年代在刚果(布)经历过军事政变,这段经验对我还是有帮助的。

我先将使馆本部的同志召集在一起开会,向大家通报了政变情况,提出了安全保卫措施,由政务参赞负责落实;接着,我便通过电话与经济参赞和商务参赞取得联系,并请经济参赞立刻向各专家组和医疗队通报首都发生的情况,布置安全措施和注意事项。

当一切都安排好后已是晚上10点多钟,但我还不能松懈,必须弄清楚桑卡拉的下落。他是被抓起来了,还是逃跑了?此时,除了靠收音机得到消息,没有别的办法。我守了一夜的收音机,但什么消息也没有得到。

第二天传出桑卡拉被打死的消息,也有传说桑卡拉跑了。政变当局对桑卡拉的情况守口如瓶。第三天清早,我馆的一位雇员来上班时说,他今天一早已到桑卡拉的坟上去哭了一场回来。桑卡拉真的死了?我们决定由政务参赞和一位年轻翻译前去了解情况。

他们确实看到了桑卡拉的坟墓和其他13个与桑卡拉一起被打死的人的坟墓。有成群结队的人去桑卡拉坟上凭吊,大部分是青年人,他们当中许多人悲伤痛哭。这说明桑卡拉还有民心,特别是在青年人中间。人们对桑卡拉的被杀害感到非常愤慨,特别是第三军区的军区司令拒不归顺孔波雷,并逃到国外,同时声称要打回国内为桑卡拉报仇。因此政变后,布基纳法索国内政局非常沉闷和紧张。



04

布莱斯·孔波雷


孔波雷在政变后一直没有公开露面。这时关于他也有许多传说,有的说他在交火中被打死了,也有的说他受了重伤。后来据官方的报道,政变时他是在靠近机场的一栋别墅里,直到下午6点钟他才到政变现场协商委员会。

政变后的第三天(10月18日)上午10时左右,使馆突然接到布基纳法索外交部礼宾司的电话,通知我半小时后到协商委员会去,人民阵线(政变后的全国最高权力机构,代替桑卡拉执政时的全国革命委员会)主席孔波雷要召见我。

我想这时候去见孔波雷能说什么呢?半个小时的时间,不仅来不及请示国内,连召开会议讨论的时间都没有。我立刻换装准备,并同在旁的夫人商量如何表态。我们分析,孔波雷此时召见中国大使很可能是:一通报情况,二寻求支持。

但我们现在还不能对孔波雷表示任何支持。首先是因为我们的政策不允许介入驻在国内政。其次,桑卡拉被打死正遭到布基纳法索国内外的强烈谴责,尤其是布基纳法索人民的谴责。布全国还处在极度悲痛与不平之中,这时对政变当局的任何支持都会伤害布基纳法索人民的感情,可是我又不能不说话。

经反复考量,我们确定以下两点作为谈话口径:1.中国尊重布基纳法索人民的选择;2.中国人民将一如既往地和布基纳法索人民一起为加强和发展中布两国的友好合作关系而努力。这两点表态的中心意思是:中国不介入别国的内政,布基纳法索的事由布基纳法索人民自己去解决;不论谁当政,中国都将努力发展两国的友好合作关系。



05

布基纳法索首都瓦加杜古清真寺


确定谈话口径后,我即前往协商委员会去见孔波雷。新政权领导机构人民阵线还是设在协商委员会,孔波雷继续在那里办公。当我的汽车驶进通向协商委员会的街道入口处时,看见几名士兵俯伏在地,前面架着机枪,处于紧急战备状态,随时准备扣动扳机扫射。估计这些警卫事先得到了通知,我的车顺利通过。

当汽车开到协商委员会大院的门口时,见两旁都有碉堡,从碉堡的窗口可以看到里面也架着机枪,戒备非常森严。车在大院入口处停下,这时一位手持苏式冲锋枪的士兵上了我的车,坐在司机旁边,护卫我进协商委员会的大院。这时我发现,那位士兵的手指一直紧贴在冲锋枪的扳机上,随时准备扣动扳机应付突发事件。

我的车在孔波雷办公楼的小院门前停下,下了车,穿过几道守卫严密的门才进入孔波雷办公室外的客厅。坐了一会儿,孔波雷从里面走出来。几天不见,他已判若两人。往日年轻军人英俊潇洒的风姿已一扫而尽。他脸形消瘦,皮肤枯干,眼圈乌黑,看得出他还处在极度紧张后的疲劳中。他身穿迷彩战斗服,腰插手枪,同往常一样,和我热情握手。

谈话时没有别人在场,就只有我们两人。他向我介绍了10月15日事件的原因和经过。

他说:“我们同桑卡拉的分歧是政治和思想意识上的分歧。我们面临着是让他个人政权继续下去呢,还是把革命推向前进这一根本性问题。我们曾向他多次提出,大家坐在一起,冷静地总结革命四年来的工作,以确定正确的方向。但他置若罔闻,而且日益独断专行。部长们都成了他的小职员。他经常越过我和兰加尼指挥军队(按:孔波雷兼波城突击队司令,负责首都和国内的安全,兰加尼任国防部长)。桑卡拉周围的人扬言要对我下手。10月15日前夕,我们事先得到情报,桑卡拉要在15日晚上8点钟召开全国革命委员会会议时,将我们一网打尽。我们被迫于当晚抢先行动,决定在他去协商委员会时将他抓起来。可是在我们的同志上前逮捕他时,他的卫兵首先开了枪,于是双方交了火,桑卡拉被当场打死。这就是事件的经过。”



06

布基纳法索首都瓦加杜古街景


应我的要求,孔波雷还介绍了一些情况。他说,他们目前已控制了局势,只有库杜古(全国第三大城市)地区还不太稳。兰加尼和宗果(指另两位领导人)是和他在一起的。现在新政权最高领导机构人民阵线的核心是由他们(指革命军人)和布基纳共产主义者联盟、布基纳共产主义者小组及布基纳共产主义斗争联盟组成的(按:后三个组织为当时布基纳法索的文官组成的)。关于人民阵线领导核心的组成,后来一直没有公开过。

孔波雷还告诉我,非洲人对死人是看得很重的。为避免挑起群众的感情,他们有意不宣布桑卡拉被打死的消息。

孔波雷请我将上述情况转告中国政府,并表示他的政府今后不但要加强而且还要进一步发展同中国的友好合作关系。我首先感谢他向我通报情况,并表示即将他通报的情况报告我国政府。最后,我按预先准备好的口径表了态,结束了这场谈话。

此前,孔波雷和我已有交往。这时他仍表示出对我个人的友谊,在我告辞时,他送我到客厅门外。在握手告别时,我也请他多保重,以示我对他的私人友谊。

以上是我在非洲所经历的最后一次军事政变,也是我最难忘的一段经历。




-End-

文字 | 《惊心动魄的外交岁月》 

作者 | 江翔

图片 | 源自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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